這個向來跋扈的小孩兒也不知是不是被嚇傻了，從被軒轅淩霜挾持起就沒吭過聲，也沒有任何掙紮。直到聽到赫卓那句話，軒轅淩霜便感覺抱著他的手開始濕潤，一滴滴熱淚砸下來。

他只掉淚，也不出聲。

“阿羅嚇到了嗎？”軒轅淩霜為他擦掉淚水，輕聲道，“對不起，姐姐並不想嚇你。”

“他哪是嚇到了，是終於願意承認一些事實了。”這時，後面的阿桑也跟了來，跳下馬朝他們走來，“所謂‘慧極必傷’，阿羅自小早慧，知道自己的父汗和尋常父親不一樣，卻忍不住天性裏的孺慕之情。”

軒轅淩霜和阿羅都擡起頭來看他。

“阿桑哥哥。”

這一聲卻不是阿羅所出，開口的是軒轅淩霜。

阿桑看向她，露出一點淺淡的笑意，挑眉道：“總算是認出我了？”

軒轅淩霜點點頭，莫名有些心酸。

她是見過阿桑的，那是十年前，韃靼可汗還是阿桑的父親哈倫，兩國也沒開戰的時候，大峪國宴，附屬國和友好鄰邦也前去道賀，哈倫也帶著阿桑去了。

那時軒轅淩霜才六歲，阿桑十一歲。

彼時的阿桑是個性格爽朗的男孩，聰明，活潑，像是一頭草原上肆意撒歡的狼崽子。而軒轅淩霜年幼且太多背負，還沒學會今日這般八面玲瓏，性子有些過於沈靜。

大峪皇帝和韃靼可汗都以各自的兒子為榮，有意讓在場的孩子比試一番，一來是像普通父親一般喜歡炫耀自己的孩子，二來卻是有心了解別國的繼承人資質。

軒轅淩霜天資聰穎，言語不多，卻字字珠璣，年紀雖小卻心思縝密，有仁君風範；而阿桑更是口齒伶俐，有勇有謀，心胸曠達有兼濟天下之志。兩人在一眾孩童中脫穎而出，自是惺惺相惜。

大人們喝酒助興時，兩個孩子便到禦花園裏玩耍。

軒轅淩霜始終記得那一晚，盞盞琉璃燈光灑下，小阿桑坐在假山上，問她：“軒轅淩霜，你希望長大以後做什麽？”

“我就想……”小軒轅淩霜斟酌著答道，“做好大峪太子，日後能夠治理好我的國家……阿桑哥哥，你呢？”

其實那時的軒轅淩霜並沒有那麽想，當她發現自己與別的男孩子不一樣，明白自己其實是女兒身後，她就特別怕被人發現，戰戰兢兢地做著這個太子，每一步小心翼翼都覺得是在保命。

她沒什麽夢想，如果真的能夠什麽都不顧，由著她選的話，她希望能卸下身上的重坦，逃離這份責任，做個什麽都不管的普通女孩子。

但她當然不能說這些話，只能說些符合身份的話。

“我要四鄰和睦，天下太平。”小阿桑在假山上站起來，有幾分“指點江山”的感覺，他道，“我父汗帶我上過戰場，我見過戰爭，見過死人，見過生靈塗炭……我希望，這世上每一個國家都能安守太平。”

小軒轅淩霜揚起頭，看著阿桑意氣飛揚的臉，聽著他的宏願，覺得心裏有什麽東西蘇醒了。

“軒轅淩霜，我們彼此定個約定，等我們長大了，一定不要做那踐踏生靈的人，要讓兩國世代友好，互通有無，你說可好？”

小軒轅淩霜怔了怔，認真點頭道：“好。”

然而，次年，哈倫墮馬而亡，阿桑的叔叔赫卓成了新可汗，並且快速地將各大部落收服，開始施行新政。舊的一切不再留下任何痕跡，很快便沒人記得哈倫留下的兒子，曾經那個聰慧爽朗的小少年。

軒轅淩霜那時太過年幼，但對阿桑也有些印象，畢竟正是他的話讓她明白了自己的身份的意義，讓她在滿心的害怕中生出了使命感。

多年過去，誰也沒想到當日站在假山上豪言壯語的小少年，如今竟變得沈默而陰郁，仿佛隨時被一團烏雲籠罩，眉眼倒是沒有太大變化，氣質卻截然不同。

也正是因為如此，即使軒轅淩霜記性很好，也沒能認出他。

軒轅淩霜道：“阿桑哥哥，多年不見，你變了好多。”

“你倒是跟以前都沒多大變化。”阿桑抱起阿羅，嘴角露出一絲極淺的笑，“尤其是穿……女裝的樣子，和當年見到的皇後娘娘，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。”

大約阿桑也以為她是男扮女裝，軒轅淩霜有些尷尬，但想到此刻也不是敘舊的時機，便開口道：“現在時間緊急，我也不說廢話了，阿桑哥哥，我且問你一句——我們幼時的約定，到底還算不算數？”

阿桑定定地看了她，似在思考，似在猶疑，好一會兒才道：“算。”

“那就好，”軒轅淩霜點點頭，露出個真心的笑容，又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遞給阿桑，“記得閱後即焚，我得離開了，阿桑哥哥，保重。”

阿桑點點頭，道：“你也保重。”

軒轅淩霜跨上馬，又聽見阿桑叮囑道：“往東南方走，那邊有樹林和村莊，方面你隱蔽。”

“多謝！”軒轅淩霜揮起馬鞭，往東南方而去。

軒轅淩霜毫不意外阿桑會幫她。

她之前就覺得阿桑很眼熟，拜托了慕容殘紅殘紅幫她查其身份，這一查，不僅讓她想起了多年前那個小少年，還知道了阿桑和赫卓之間的齟齬。

赫卓是阿桑祖父和一名普通牧羊女的私生子，在外流落了十餘年，自己從了軍，踩著累累戰功才站到了老可汗面前，逼得老可汗不得不認他這個兒子。

沒過兩年，老可汗病逝，長子哈倫繼承了可汗之位。可汗對赫卓並不優待，卻也不刻薄，只把他當作一般將士對待。

但自小受遍了千般冷眼的赫卓又哪裏受得了這個，總覺得哈倫對自己不屑一顧，由於自身弱小受到了排擠也認為是哈倫指使，於是懷恨在心，暗中掌握了部分權力後，設計哈倫墮馬，又在眾多頭領支持下順理成章地做了可汗。

赫卓留著阿桑的命，卻完全是為了以他取樂。他曾經承受過的排擠和欺辱，他要十倍百倍地加在阿桑身上，看著曾經的天子驕子變得越發沈默陰郁，他心裏便會升起一種報覆的爽感。

而軒轅淩霜怎麽也不信，當初那個立志要使天下太平的少年會被打垮，從阿桑看她的眼神裏，她亦讀懂了許多，不信這個他當真如表面看起來那般死氣沈沈。

果然，林萬飛那邊傳來的消息說，根據一些蛛絲馬跡來看，阿桑在韃靼卻是有自己的勢力的，只是他的力量多集中在中腹，如今赫卓的帶來邊界的人損失十分慘重，正是阿桑趁虛而入，一舉奪取主權的好時候。

而軒轅淩霜寫的那封信，便是商討與阿桑聯手的事。

韃靼地域廣闊，卻不比大峪富庶繁華，韃靼人壯時強悍，若要強攻，只會殺敵一千自損八百，代價太大，利益太小，不值當。

最好的便是扶持一名合適的君主，雙方和平相處，可以有一定的利益交換。原本她是想趁阿羅這小苗子還沒徹底長歪，把他籠絡好，如今看來倒是阿桑合適得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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